□ 程建軍

在我的故鄉(xiāng)，有眾多的草木隱藏于山野之間。

其中，有一種非常特別的草本植物叫艾蒿。有人說它是羊羊蒿的一種，大約因為它是牛羊們最為可口的食物罷了。

艾蒿其貌不揚，它的莖稈粗壯挺直，它的葉面寬厚而肥大，正面為灰綠色，背面有一層白色的絨毛。

它的模樣看起來有些像菊，只是更加細長了一點。它的味道很特別，和菊花的濃香有所不同，而是散發(fā)著一種淡淡的獨特的苦味。

端午假期，我有閑回到故鄉(xiāng)，看著這漫山遍野的艾蒿，嗅著這心曠神怡的空氣，品著這涼爽可口的糜子粉，嘗著這嫩柔軟堅的軟米稠飯，慢慢的，慢慢的，慢慢的，兒時五月端午的景象就不由得浮現(xiàn)在眼前了。

小時候，每逢端午的大清早，奶奶總會顛著小腳，興致勃勃地拿著麻繩到附近的紅花溝或者更遠的劉家梁的野地里去挽艾蒿。我至今記得，她老人家常常拄著一根水曲柳棍子，扎著十分精干的白洋布裹腿，在那坡梁洼地的溝溝坎坎里穩(wěn)穩(wěn)當當行走的模樣。

那時的奶奶爭強好勝，勤勞能干，她不僅要像男人一樣背上一捆山崖也似的艾蒿，而且還要把懷前的大襟里也兜得滿滿的才肯罷手回家。因為，她老人家固執(zhí)地認為，只有趁端午陽婆還沒有升起的時候，采的艾蒿越多的人家福氣就會越來越多，采摘的艾蒿也最靈驗最具藥效。

在奶奶眼里，艾蒿是當之無愧護佑窮人的圣草，只有艾蒿在場的端午，只有家人身體健康，才配得上這個節(jié)日的隆重和美好。

記憶猶新的是，睡夢中還迷迷糊糊的我，總會被喜歡捉弄人的奶奶用艾蒿撓醒，撓得我一個激靈就能從土炕上蹦起來！

艾蒿撓人真的太難受了，總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麻癢感霎時就擊打到了我的心尖之上，“啊涕！撲！”，一個噴嚏之下，幾顆毛茸茸的艾蒿球果然就從我的鼻孔中、耳朵眼里不由自主地滾了出來。

奶奶看見她辛辛苦苦賜給孫兒的法寶被一個噴嚏就打得花流水，趕緊走上前帶著神秘的口氣央告我說：“啊呀呀，我的小祖宗，趕緊再塞上，再塞得緊緊的，保佑我孫兒蠅蜢子不咬，五毒不侵，惡鬼不近啊！”

自然，因為我是家里最乖的寶貝兒，天生就對奶奶念叨的這些蠅子圪蚤害怕得要命，所以看著奶奶那一副虔誠的模樣，再也顧不得有什么懷疑，只好老老實實地忍著麻癢般的痛感重新迅速地把艾蒿塞進鼻孔中、耳朵眼里。

趁著我心癢難耐的時候，奶奶又給我的耳朵上掛了一串小小的艾蒿項鏈，脖子上也掛了一串大大的艾蒿項鏈。

其他的些艾蒿則被勤勞的奶奶插在大門門楣上，塞進炕席底下，夾在課本里，放到茅廁里，擱到墻頭上，摞到雞窩上，堆到羊圈旁……每一株艾蒿都有落腳的地方，甚至在窯洞和庭院的角角落落里。

總而言之，在奶奶刻意的舞弄下，艾蒿的藥香悠然四溢，化作了無處不在的圣草仙子，一直縈繞護佑在我們大家的身邊。

清新的艾蒿香，淡淡的艾蒿香，就這樣彌漫了五月的空氣。如此說來，五月，應該是艾蒿的天下吧！

即采即用之外，奶奶還會將艾蒿編成三四十根大辮子，一字兒排開掛在窯洞前的鐵絲上曬干貯存。

二月茵陳五月蒿，曬干的艾蒿可以直接入藥，具有清熱利濕等作用。我不知道的是，在藥店里，它還有個很文雅的名字叫茵陳。

奶奶曬艾蒿有一個想法，就是給患關節(jié)炎的小姑備藥做艾灸。

傳說，中醫(yī)有三寶，一碗湯，一根針，一炷艾，湯指的是湯藥，也就是中藥。針自然指的是針灸。而一炷艾，指的就是艾灸了。

而我是親眼見證了艾灸的神奇的，我的老鄰居硬是巧施圣手，靠著這一炷艾把久病在床的小姑醫(yī)得身體活泛行動自如。

在奶奶對老鄰居表示辭謝的時候，老鄰居笑著說：“家有三年艾，郎中不用來。他嬸子啊，不用謝我，還是您采的艾蒿功效大哇！”

在酷暑來臨之際，奶奶編的艾龍（艾蒿繩）也終于派上了用場。

盛夏晚上，奶奶照例會鋪開葦子做的新席，于是，趁大人們聊天說話的時候，我們兄弟就忍不住撒歡打滾兒，就樂樂呵呵地在上面打打鬧鬧起來。

但蒼蠅蚊子的騷擾卻讓我們防不勝防，不一會兒，我們?nèi)砩舷聨缀醪紳M了大大小小的紅包。

于是，奶奶就會從窯洞里牽出一條碩大無比的艾龍，靠近煤油燈把它小心翼翼地點著，艾龍起舞明明滅滅，艾香彌散驅邪避兇，不止蒼蠅蚊子，甚至鬼魅妖孽也會被熏得溜之大吉望風而逃。

我們兄弟玩累了，靜靜地躺著涼爽的葦席上，細細地數(shù)著滿天星星，而奶奶則在一旁盤腿而坐，嘴上的那一根有一拃來長的旱煙卷，總是呼應著艾龍的光亮，閃閃爍爍明滅不定。

在奶奶的夏日故事里，我還知道了嵐縣有個叫艾蒿溝的小山村，村里曾經(jīng)有過一位叫張民覺的被艾蒿浸染過的大人物：世界生殖生理專家，口服避孕藥之父……

我輩豈是蓬蒿人，仰天大笑出門去。我想，當年的張民覺也一定是被這故鄉(xiāng)漫山遍野的艾蒿所感動，萌生了懸壺濟世的念頭，由此他離開故鄉(xiāng)不斷求索，走向太原，走向北京，走向美國，走向全世界，最終站在了世界生殖生理學界的巔峰。的確，深山出俊鳥，艾蒿也情深啊！

在大學的時候，我還有幸讀到了《詩經(jīng)·王風·采葛》里邊的句子“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讀到此節(jié)，我好像穿越時空，伴著一位婀娜玲瓏的女子，顛著小腳搖搖晃晃，一起爬上高高的山崗，不辭辛苦地為所愛的情郎采艾灸病。一日不見，如三歲兮，正是吟詠千年的“艾蒿”經(jīng)典見證了愛情的忠誠，讓一向低調(diào)謙虛的艾蒿也擁有了一份至為浪漫的情懷。

艾蒿其貌不揚，卻純美清新，質(zhì)樸淡雅，妙用無窮，它絕對不會也永遠不會炫耀所謂王者的威風，它屬于僻野山鄉(xiāng)那些拽壩扶犁的農(nóng)人，屬于遠離江湖的那些治病救人的隱者，屬于像屈子一樣的被艾蒿清香浸染靈魂的每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